宾白第四
自来作传奇者,止重填词,视宾白为末着,常有“白雪阳春”其调,而“巴人下里”其言者,予窃怪之。原其所以轻此之故,殆有说焉。元以填词擅长,名人所作,北曲多而南曲少。北曲之介白者,不得幽渺其说,而作化境观也。
宾白之学,首务铿锵。一句聱牙,俾听者耳中生棘;数言清亮,使观者倦处生神。世人但以音韵二字用之曲中,不知宾白之文,更宜调声协律。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间仄,仄间平,非可混施迭用,不知散体之文亦复如是。“平仄仄平平仄仄,仄平平仄仄平平”二语,乃千古作文这通诀,无一语一字可废声音者也。如上句末一字用平,则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,连用二平,则声带喑哑,不能耸听。下句末一字用仄,则接此一句之上句,其末一字定宜用平,连用二仄,则音类咆哮,不能悦耳。此言通篇之大较,非逐句逐字皆然也。能以作四六平仄之法,用于宾白之中,则字字铿锵,人人乐听,有“金声掷地”之评矣。
声务铿锵之法,不出平仄、仄平二语是也。然有时连用数平,或连用数仄,明知声欠铿锵,而限于情事,欲改平为仄,改仄为平,而决无平声仄声之字可代者。此则千古词人未穷其秘,予以探骊觅珠之苦,入万丈深潭者,既久而后得之,以告同心。虽示无私,然未免可惜。字有四声,平上去入是也。平居其一,仄居其三,是上去入三声皆丽于仄,此即声音之过文,犹上声介于平去入之间也。作宾白者,欲求声韵铿锵,而限于情事,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者,即当用此法以济其穷。如两句三句皆平,或两句三句皆仄,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,即用一上声之字介乎其间,以之代平可,以之代去入亦可。如两句三句皆平,间一上声之字,则其声是仄,不必言矣。即两句三句皆去声入声,而间一上声之字,则其字明明是仄而却似平,令人听之不知其为连用数仄者。此理可解而不可解,此法可传而实不当传,一传之后,则遍地金声,求一瓦缶之鸣而不可得矣。
文字之最豪宕,最风雅,作之最健人脾胃者,莫过填词一种。若无此种,几于闷杀才人,困死豪杰。予生忧患之中,处落魄之境,自幼至长,自长至老,总无一刻舒眉,惟于制曲填词之顷,非但郁藉以舒,愠为之解,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,斯称此道中之绝技。果能若此,即欲不传,其可得乎?
传奇中宾白之繁,实自予始
予之宾白,虽有微长,然初作之时,竿头未进。
北曲有北音之字,南曲有南音之字,如南音自呼为“我”,呼人为“你”,北音呼人为“您”,自呼为“俺”为“咱”之类是也。世人但知曲内宜分,乌知白随曲转,不应两截。此一折之曲为南,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;此一折之曲为北,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字。时人传奇多有混用者,即能间施于净丑,不知加严于生旦;此能分用于男子,不知区别于妇人。以北字近于粗豪,易入刚劲之口,南音悉多娇媚,便施窈窕之人。殊不知声音驳杂,俗语呼为“两头蛮”,说话且然,况登场演剧乎?此论为全套南曲、全套北曲者言之,南北相间
白不厌多之说,前论极详,而此复言洁净。洁净者,简省之别名也。洁则忌多,减始能净,二说不无相悖乎?曰:不然。多而不觉其多者,多即是洁;少而尚病其多者,少亦近芜。予所谓多,谓不可删逸之多,非唱沙作米、强凫变鹤之多也。作宾白者,意则期多,字惟求少,爱虽难割,嗜亦宜专。每作一段,即自删一段,万不可删者始存,稍有可削者即去。此言逐出初填之际,全稿未脱之先,所谓慎之于始也。然我辈作文,常有人以为非,而自认作是者;又有初信为是,而后悔其非者。文章出自己手,无一非佳,诗赋论其初成,无语不妙,迨易日经时之后,取而观之,则妍媸好丑之间,非止灾梨,彼伶工之捷足者,又复灾其肺肠,灾其唇舌,遂使一成不改,终为痼疾难医。予非不务洁净,天实使之,谓之何哉!
纤巧二字,行文之大忌也,处处皆然,而独不戒于传奇一种。传奇之为道也,愈纤愈密,愈巧愈精。词人忌在老实,老实二字,即纤巧之仇家敌国也。然纤巧二字,为文人鄙贱已久,言之似不中听,易以尖新二字,则似变瑕成瑜。其实尖新即是纤巧,犹之暮四朝三
填词中方言之多,莫过于《西厢》一种,其余今词古曲,在在有之。非止词曲,即《四书》之中,《孟子》一书亦有方言,天下不知而予独知之,予读《孟子》五十余年不知,而今知之,请先毕其说。儿时读“自反而缩,虽褐宽博
一部传奇之宾白,自始自终,奚啻千言万语。多言多失,保无前是后非,有呼不应,自相矛盾之病乎?如《玉簪记》之陈妙常,出者多而进者少,岂止三十六漏孔而已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