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本第一

草木之种类极杂,而别其大较有三,木本、藤本、草本是也。木本坚而难痿,其岁较长者,根深故也。藤本之为根略浅,故弱而待扶,其岁犹以年纪。草本之根愈浅,故经霜辄坏,为寿止能及岁。是根也者,万物短长之数也,欲丰其得,藤其后裔者哉?此造物偶然之失,非天地处人待物之常也。

牡丹得王于群花,予初不服是论,谓其色其香,去芍药有几?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,正未知鹿死谁手:‘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栏杆。’倚栏杆者向北,则花非南面而何?”同人笑而是之。斯言得无定论?

花之最先者梅,果之最先者樱桃。若以次序定尊卑,则梅当王于花,樱桃王于果,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,于义理未尝不合,奈何别置品,使后来居上。首出者不得为圣人,则辟草昧致文明者,其中多设炉炭,既可致温,复备暧酒之用。此一法也。园居者设纸屏数扇,覆以平顶,四面设窗,尽可开闭,随花所在,撑而就之。此屏不止观梅,是花皆然,可备终岁之用。立一小匾,名曰“就花居”。花间竖一旗帜,不论何花,概以总名曰“缩地花”。此一法也。若家居种植者,近在身畔,远亦不出眼前,是花能就人,无俟人为蜂蝶矣。然而爱梅之人,缺陷有二:凡到梅开之时,人之好恶不齐,天之功过亦不等,风送香来,香来而寒亦至,令人开户不得,闭户不得,是可爱者风,而可憎者亦风也。雪助花妍,雪冻而花亦冻,令人去之不可,留之不可,是有功者雪,有过者亦雪也。其有功无过,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,既可养花,又堪曝背,是诚天之循吏也。使止有日而无风雪,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,布帐纸屏皆可不设,岂非梅花之至幸,而生人之极乐也哉!然而为之天者,则甚难矣。

蜡梅者,梅之别种,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?然而有此令德,亦乐与联宗。吾又谓别有一花,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,玫瑰是也。气味相孚,皆造浓艳之极致,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。人谓过犹不及,当务适中,然资性所在,一往而深,求为适中,不可得也。

凡言草木之花,矢口即称桃李,是桃李二物,领袖群芳者也。其所以领袖群芳者,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,桃色为红之级纯,李色为白之至洁,“桃花能红李能白”一语,足尽二物之能事。然今人所重之桃,非古人所爱之桃;今人所重者为口腹计,未尝究及观览。大率桃之为物,可目者未尝可口,不能执两端事人。凡欲桃实之佳者,必以他树接之,不知桃实之佳,佳于接,桃色之坏,亦坏于接。桃之未经接者,其色极娇,酷似美人之面,所谓“桃腮”、“桃靥”者,皆指天然未接之桃,非今时所谓碧桃、绛桃、金桃、银桃之类也。即今诗人所咏,画图所绘者,亦是此种。此种不得于名园,不得于胜地,惟乡村篱落之间,牧童樵叟所居之地,能富有之。欲看桃花者,必策蹇郊行

李是吾家果,以著述永年而已矣。

种杏不实者,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,便结累累。予初不信,而试之果然。是树性喜淫者,莫过于杏,予尝名为“风流树”。噫,树木何取于人,人何亲于树木,而契爱若此,情有所分而不聚也。予谓此法既验于杏,亦可推而广之。凡树木之不实者,皆当系以美女之裳;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,亦当衣以佳人之裤。盖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,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,岂止一杏而已哉!

予播迁四方,所止之地,惟荔枝、龙眼、佛手诸卉,为吴越诸邦不产者,未经种植,其余一切花果竹木,无一不经葺理;独梨花一本,为眼前易得之物,独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”此言天上之雪。料其输赢不决,请以人间之雪,为天上解围。

“海棠有色而无香”,此《春秋》责备贤者之法,奚必如兰如麝,扑鼻薰人,而后谓之有香气乎?

王禹《诗话》云。不怪少陵无赠句,多情偏向杜家开。”似可为少陵解嘲。

秋海棠一种,较春花更媚。春花肖美人,秋花更肖美人;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,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;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,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。处子之可怜,少妇之可爱,二者不可得兼,必将娶怜而割爱矣。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,因女子怀人不至,涕泣洒地,遂生此花,可为“断肠花”。噫,同一泪也,洒之林中,即成斑竹,洒之地上,即生海棠,泪之为物神矣哉!

春海棠颜色极佳,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,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,当以秋海棠补之。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:移根即是,不须钱买,一也;为地不多,墙间壁上,皆可植之。性复喜阴,秋海棠所取之地,皆群花所弃之地也。

世无玉树,请以此花当之。花之白者尽多,皆有叶色相乱,此则不叶而花,与梅同致。千干万蕊,尽放一时,殊盛事也。但绝盛之事,有时变为恨事。众花之开,无不忌雨,而此花尤甚。一树好花,止须一宿微雨,尽皆变色,又觉腐烂可憎,较之无花,更为乏趣。群花开谢以时,谢者既谢,开者犹开,此则一败俱败,半瓣不留。语云:“弄花一年,看花十日。”为玉兰主人者,常有延伫经年,不得一朝盼望者,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?故值此花一开,便宜急急玩赏,玩得一日是一日,赏得一时是一时。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,全开不玩而俟盛开,则恐好事未行,而杀风景者至矣。噫,天何仇于玉兰,而往往三岁之中,定有一二岁与之为难哉!

辛夷,木笔,望春花,一卉而数异其名,又无甚新奇可取,“名有余而实不足”者,此类是也。园亭极广,无一不备者方可植之,不则当为此花藏拙。

花之最不耐开,一开辄尽者,桂与玉兰是也;花之最能持久,愈开愈盛者,山茶、石榴是也。然石榴之久,犹不及山茶;榴叶经霜即脱,山茶戴雪而荣。则是此花也者,具松柏之骨,挟桃李之姿,历春夏秋冬如一日,殆草木而神仙者乎?又况种类极多,由浅红以至深红,无一不备。其浅也,如粉如脂,如美人之腮,如酒客之面;其深也,如朱如火,如猩猩之血,如鹤顶之珠。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,而无一毫遗憾者矣。得此花一二本,可抵群花数十本。惜乎予园仅同芥子,诸卉种就,不能再纳须弥,仅取盆中小树,植于怪石之旁。噫,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,予其郭公也夫

人谓禽兽有知,草木无知。予曰:不然。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,但禽兽之知,稍异于人,草木之知,又稍异于禽兽,渐蠢则渐愚耳。何以知之?知之于紫薇树之怕痒。知痒则知痛,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,是去禽兽不远,犹禽兽之去人不远也。人谓树之怕痒者,只有紫薇一种,余则不然。予曰:草木同性,但观此树怕痒,即知无草无木不知痛痒,但紫薇能动,他树不能动耳。人又问:既然不动,何以知其识痛痒?予曰:就人搔扒而不动者,岂人亦不知痛痒乎?由是观之,草木之受诛锄,犹禽兽之被宰杀,其苦其痛,俱有不忍言者。人能以待紫薇者待一切草木,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,则斩伐不敢妄施,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。

天工之巧,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。他种之巧,纯用天工,此则诈施人力,似肖尘世所为而为者。剪春罗、剪秋罗诸花亦然。天工于此,似非无意,盖曰:“汝所能者,我亦能之;我所能者,汝实不能为也。”若是,则当再生一二蹴球之人,立于树上,则天工之斗巧者全矣。其不屑为此者,岂以物为肖,而人不足肖乎?

紫荆一种,花之可已者也。但春季所开,多红少紫,欲备其色,故间植之。然少枝无叶,贴树生花,虽若紫衣少年,亭亭独立,但觉窄袍紧袂,衣瘦身肥,立于翩翩舞袖之中,不免代为。

栀子花无甚奇特,予取其仿佛玉兰。玉兰忌雨,而此不忌;玉兰齐放齐凋,而此则开以次第。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,如能出檐,即以之权当玉兰,而补三春恨事,谁曰不可?

杜鹃、樱桃二种,花之可有可无者也。所重于樱桃者,在实不在花;所重于杜鹃者,在西蜀之异种,不在四方之恒种。如名花俱备,则二种开时,尽有快心而夺目者,欲览余芳,亦愁少暇。

芥子园之地不及三亩

木槿朝开而暮落,其为生也良苦。与其易落,何如弗开?造物生此,亦可谓不惮烦矣。有人曰:不然。木槿者,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。花之一日,犹人之百年。人视人之百年,则自觉其久,视花之一日,则谓极少而极暂矣。不知人之视人,犹花之视花,人以百年为久,花岂不以一日为久乎?无一日不落之花,则无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。此人之似花者也。乃花开花落之期虽少而暂,犹有一定不移之数,朝开暮落者,必不幻而为朝开午落,午开暮落;乃人之生死,则无一定不移之数,有不及百年而死者,有不及百年之半与百年之二三而死者;则是花之落也必焉,人之死也忽焉。使人亦知木槿之为生,至暮必落,则生前死后之事,皆可自为政矣,无如其不能也。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。人能作如是观,则木槿一花,当与萱草并树。睹萱草则能忘忧,睹木槿则能知戒。

秋花之香者,莫能如桂。树乃月中之树,皆玉兰之为春光,丹桂之为秋色。

“合欢蠲忿”,“萱草忘忧”

水芙蓉之于夏,木芙蓉之于秋,可谓二季功臣矣。然水芙蓉必须池沼,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”者

夹竹桃一种,花则可取,而命名不善。以竹乃有道之士,桃则佳丽之人,道不同不相为谋,合而一之,殊觉矛盾。请易其名为“生花竹”,去一桃字,便觉相安。且松、竹、梅素称三友

茂叔以莲为花之君子,予为增一敌国,曰:瑞香乃花之小人。何也?《谱》载此花“一名麝囊,能损花,宜另植”,焉得不秉公持正?宁使一小人怒而欲杀,不敢不为众君子密提防也。

茉莉一花,单为助妆而设,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?是花皆晓开,此独暮开。暮开者,使人不得把玩,秘之以待晓妆也。是花蒂上皆无孔,此独有孔。有孔者,非此不能受簪,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。若是,则妇人之妆,乃天造地设之事耳。植他树皆为男子,种此花独为妇人。既为妇人,则当眷属视之矣。妻梅者,止一林逋,妻茉莉者,当遍天下而是也。

欲艺此花,必求木本。藤本一样看花,但苦经年即死,视其死而莫之救,亦仁人君子所不乐为也。木本最难为冬,予尝历验收藏之法。此花痿于寒者什一,毙于干者什九,人皆畏冻而滴水不浇,是以枯死。此见噎废食之法。